(續)性愛地獄變: 駱以軍與顏忠賢關於「殘念」的對話

「插入」不再是少年色情小說的戲劇終點,反而像無情節的A片,像公路電影。這根「持久之屌」很像某種時間的道具(在這個小說裏):像<2046>的配樂唱盤播放之唱針。像「我」的身體脫離了「我」的疲憊與哀傷,獨立「活著」在眾女潮濕之穴的悠漫時光,像王爾德童話<打漁人和他的影子>裏,那個被打漁人的魚刀割斷,孤獨離去的影子。

3結界或曰場所….城市場景高畫素「部分」

 

 

駱:

 

結界。或約場所。村上龍的<到處存在的場所,到處不存在的我>

在這本書中,你調度四窮八荒各處洶湧意象以塞滿一具淫浪女體的暴力化詩意直令我歎服。白色的汽車旅館變成太空艙,禪修道具成為靜止中召喚極淫心念的場所。孤獨旅館裏一台電視播放的Discovery陽光曝曬礫石地穴裏交尾的響尾蛇。那個生殖器(害怕不受喜歡,「我的陰莖又軟了」)變換成白色烏賊的頻死恐懼。從一開始,性的進行中,主角始終對「部分」保持一種高度解析高畫質清晰顯微的科學凝視。女人用性器和「我」的身體銜接著,同乖異而古怪的不快樂身世,即從她們那發浪呻吟的喉嚨唇舌裏吐出……

在這同時,一些疲憊的,已經不能說是早衰的「衰」,一種像<銀翼殺手>裡那整座疊床架屋,如鐘孔岩壁又像哥德式大教堂的城市,全壓在那個「我」的身上。但他的陰莖確天賦異稟地可以將性愛過程-換體位,女主角的呻吟,離神復回神-這種感官激爽延緩的時間好長好長。

我覺得這小說裏,「我」涕泗滿面,一身疲憊帶著那根「持久之屌」在城市各汽車旅館漫遊冒險的感情,好像我牽著我的兒子們在城市其他場景流浪的畫面喔。「我」和「持久之屌」有點像「宿命論者雅各和他的主人」:主人如此犬儒感傷;屌僕卻深諳人情世故與尋歡之樂。那使得「插入」不再是少年色情小說的戲劇終點,反而像無情節的A片,像公路電影。這根「持久之屌」很像某種時間的道具(在這個小說裏):像<2046>的配樂唱盤播放之唱針。向「我」的身體脫離了「我」的疲憊與哀傷,獨立「活著」在眾女潮濕之穴的悠漫時光,像王爾德童話<打漁人和他的影子>裏,那個被打漁人的魚刀割斷,孤獨離去的影子。

很怪,這真的很怪。當「我」被這個分崩離析,城市裂鏡片段場景的世界,慢速而持續地傷害同時,「持久之屌」變成了如此無力、好奇,探究她置身當代諸女子幽黯身世與荒謬劇場般無意義台詞的一瞬性感:慈悲、輕忌妒、母性、靈界的神祕探險……不斷伸長,不斷掘深,又不斷充血歡心前進……

 

顏:

 

我非常的過敏,關於你說的「場所」這主題。

尤其這十多年來,因為除了小說中對於「場所」這主題我的向來的關心與小心之外,也由於我身處於另一種所謂不斷庸俗化的「空間」專業角色必然的不耐與焦慮﹝當建築系主任、室內設計師、裝置藝術家……種種﹞,或是,更嚴重地是,由於近年來過多快速的所有創作類型有意無意地對「建築」對「城市」對「空間」作大量無效的象徵或隱喻卻仍然所向披靡那種可笑的氾濫……甚至,一如科幻電影、線上遊戲、卡通、漫畫……速食而胡亂拼裝式地只著重視覺、特殊效果式的美麗……的庸俗引用。

因此,我在這本書裡大多場景基本的假設卻是儘量封閉、儘量狹窄、儘量乾燥的,最後就近乎完全鎖在旅館的封閉房間裡(除了楔子〈假面〉拉到聖馬可廣場和一個性愛博物館,或尾聲〈結界〉拉到山中的禪修道場小屋)。所有的和外面的聯繫,就只有窗口或電視,以及兩人的說話裡回憶裡故事發生的場景,就在這種無場景無景深的場所裡展開了小說裡的「地獄變」,那是我故意用這種「密室」化「房間」化的佈景來形成類「殘酷劇場」式的極簡極貧瘠的「場所」的理由,在小說中的故事裡半非現實半超現實地鋪陳出某種反透視、去景深、也絕無特殊效果的「場所」。

使「台北」有「不在場」的証明…

但「台北」卻在電視在回憶在涉入的種種不明的「場所」暗示中出現,一如液體的流竄或滲透或醃泡,而可以從中折射某些更曖昧更混亂的關於「場所」的幽微。

另一個關於「場所」的有意思的折射想像角度,是你提到的這小說裡的「我」帶著他的「屌僕」,一如你帶著你的兒子們,或宿命者雅各帶著他的主人…在城市的冒險,我覺得這是很奇特的觀點,很厲害,但自己真的沒想到,因為,本來我想要在這書裡調度的,只是如「看不見的城市」中忽必烈與馬可波羅的純粹「密室對談」式關於城市的想像…更碎、更虛、更假、更空的調調…更自相矛盾而沒有收場的…而不是真的「唐吉訶德」的歷險。

但我想你提的這種「公路電影」式的加入另一個人稱、另一個觀點、另一具衝突性的〝攜伴〞漫遊,對我而言,卻是提醒了更重要的限制,某種我們個人諸多原生「身世」或「身分」的較不自覺容易陷入的介入「場所」的太慣用自信與技巧所因之發生的限制。過去這十多年來,我們所小心翼翼地而無法成功地避開,但,現在卻反而可以因為那個「屌僕」的「伴」而重新體驗這個城市的可能,而且因書中的「性愛」所動員的扭曲,封閉,想像,罪惡感,似乎使我過去對城市對場所身段姿態的太理所當然,變成另一種的鬼鬼祟祟而忽正忽邪…但卻反而更切題地恍惚而曖昧。

使我們的公路電影從溫德斯式的冷清尖銳變成昆丁塔侖提諾加王家衛式的混亂美麗,從「銀翼殺手」變「駭客任務」加「追殺比爾」,從「巴黎德州」變「東尼瀧谷」加「2046」。或許,也就是你所說的,從「川端康成」的〈古都〉變「村上龍」〈到處存在的場所;到處不存在的我〉的碎裂的重要,那種碎裂是更荒唐更變態卻更內在的轉變,但必然是更接近這個時代也接近我們面對「場所」的小心。

 

4我這一代的故事…. 預知了這是本悲慘的淫書

 

「在我仍然恍神之間,我突然開始懷疑起我想冒險的淫到底是什麼?」

 

「當然我並沒有當場說出『找不到更遠更龐大的基礎奧義』的那些我的真實的失望

 

「我在計程車裏向後看,他消失在黑暗中,和那整個內觀中心,整個「結界」都不見了。」

這些段落總讓我讀了大働。其實在序章,「我」即以壞劫之身心,在性博物館性嘉年華性面具集體儀式的陌生之城裏預知了這是本悲慘的淫書,但做為讀者的我們仍無知地被艷異色幻的繁華敘事所惑,聽「我」娓娓從頭道來。

讀完之後我心裡想:這是我這一代的故事。無法逆轉,無從救贖,從不斷累聚的陰影往下望。亂倫最大的恐懼即是長出豬尾巴。而書寫一閱讀此咒術最大的懲罰即是有一颶風「正在」將我們置身其中的海市蜃樓捲入天空,化為腐粉。在某一意義上,「老天使」亂倫了,他姦淫了那幻造之境「天堂二」裏嗑藥少女們化身的救贖天使這原該無此顫慄絕望,但我在閱讀時,常───羞愧地───那話兒也涨的好大。不是因為性,而是因為你後來終於摘掉的,耶路撒冷與紐約的部份,瀕死以及滅亡。

顏:

 

我常在想你說的「我們這一代的故事」是什麼?也更因此而常想在「我們這一代」到底是什麼?

尤其在知識上在創作上必須面對「下一代」(或上一代)的時候。

我常有一種感覺,這二十年來我們好像是實習醫師被找去處理絕症,好像是去,在網路時代來不及配備硬體就亂用軟體地邊當機邊上機,或就是像火影忍者裡,還沒修練好忍術就必須去出任務面對比自己法力強大的敵人…其實,更可能是帶著「小丸子」和「南方四賤客」去打「七武士」或「末代武士」的那種不可能贏的戰爭。而更可悲的是,我們甚至不清楚那戰爭所一定要捍衛要救贖的……到底是(一定會令我們大慟的)什麼?

因此,你說的無法逆轉、無從救贖,對我而言,就是某種更深沉的自我放棄,也是更激進的自我找尋…那些曾經是很重要的更裡頭的東西。那些「我們這一代」在戒嚴時代浸泡、在現代主義養成因而變成蒼白貧血的「老男孩」們所失去的很重要的更裡頭的東西。在面對沒有發育的青春、性、愛、信仰的背叛與迷亂之前就快速老去的時候,一定會令我們大慟的東西…

書中的「我」亂的〝倫〞,因此,就不只是中年男人姦淫少女,老天使姦淫了救贖天使……所亂的〝倫〞還可能涉及更多對生命的不再傾信,對身世的不再眷戀,對奧義的不再著迷……到後來,和人的相關的更重要也更裡頭的〝倫〞就全亂了。

災難來了,我們卻放棄了掙扎,只是懷疑。

面臨瀕死以及滅亡,只是更激烈地淫亂,繼續依賴你說的地獄變式的性愛的慈悲與荒謬……絕望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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